今天週三，念一封來信，來自 D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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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師您好。觀察到一個現象，不知道值不值得詳細分析。很多唸了點大學、有點知識的、90 後的親戚同學，時不時會聽到他們評論一個正在遭受創痛經歷的人：「他可以把他的經歷寫成書了」，或者評論一些作者「才華配得上苦難」。
我向一些學歷高的長輩講述生活挫折的時候，也得到過「這是段有價值的經歷，你可以寫下來出書」的下意識隨口一答。這些天真冷漠的視角隱隱讓人不適，可能是教育造成的吧，哈哈。以上是我的分享，多有打擾，祝您愉快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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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D：你好，不打擾，我很喜歡這樣的問題。
我最怕的提問者就是「在嗎？」「在哪裡提問呢？」「能諮詢您嗎」。我回答一句「您說」，他又杳然無蹤，如黃鶴入雲。
先說你那些 90 後的親戚同學，他們說「他可以把他的遭遇寫成書了」，意思就是「天啊，太戲劇性了」、「這樣的苦難也許是意外的財富吧」。他們不會安慰那些正在承受苦難的人，只好用二分法，把壞事說成好事，危機變機會，病危了也能看見個大公雞。
至於「才華配得上苦難」，我不知道這人在說什麼。也許他們認為有才華的人，就要在某些地方當倒楣蛋？你下次可以直接問問他：「總聽您說才華配得上苦難，是什麼意思啊？」也許是說曹雪芹就活該貧病而死？也許是吳敬梓就得家無餘糧？也許是蒲松齡就該屢試不第？不知道。
我們國家這些年有一種苦難敘事，覺得吃苦能讓人成長，吃苦能變成財富，其實吃苦一不能成長，二不能變財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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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0 年代出生的那批人，經歷過最餓的那三年，你說他們得到了什麼「財富」嗎？沒有看到誰寫出什麼煌煌巨著，把那幾年記錄下來（有限的幾本書是更老的一批人寫的），他們大多數倒是得了糖尿病倒是真的，還有些人堅持不許倒掉剩菜，必須都吃掉，這都是那幾年餓出來的。
至於你向長輩傾訴苦難，他們勸你「把這段經歷寫下來」，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方法。記錄和寫作，確實是療癒傷痛的一種辦法。例如歌德失戀了，就寫了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，書裡的維特自殺了，歌德卻活了下來，活了八十多歲，八十歲了還在追求十六歲的小姑娘。但丁把單相思對象寫進《神曲》，仇人都塞進地獄，於是就成了偉大詩人。
但是也別指望個人經歷可以出書。以前我們做記者的時候，經常遇到那種大聰明，覺得他的個人經歷特別偉大：「記者同志，您只要把我的故事寫下來，就是一本暢銷書。」遇到這種人，我只好果斷打斷他：「您好，我不是副刊部情感版面的，我就想問問昨天交通事故的時候，您看見了是嗎？」
這都屬於自戀狂的範疇。
寫下來，可以藏之深山，可以幫我們記住。如果你把自己的經歷傾訴給朋友、長輩，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，那就說明他們不懂得如何安慰你，他們的閱歷和人生經驗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。他們只好隨口說一些「苦難也是財富」「苦難可以出書」什麼的，敷衍過去也就是了。
你知道他們不會、不懂，下次不抱這樣的期待也就是了。
我是非常厭惡這種「苦難是財富」的敘事的。我覺得勤奮的人、有才華的人，就應該有錢、出名、長壽、收穫尊重與愛。欣賞對勤奮與才華的折辱，歌頌這樣的苦難，都是變態。
我每次去國博看完古代歷史的展館，總會琢磨一件事：這麼好的一塊土地，這麼聰明勤奮的一個民族，怎麼會到幾十年前還在自相殘殺，還在易子而食？
這幾個月有人說，熊師傅，覺得你和過去不一樣了，激烈了。這是對的。年輕的時候我盡量避免自己做一個激進派，現在年紀大了，我要避免自己成為一個龜縮派。有些話中老年人不說，難道還把年輕人頂在前面嗎？
你的苦惱，我的苦惱，所有人的苦惱，都值得記錄。
